春晓伸手遮了遮光,眯起眼睛适应,在周围嘈杂热闹的声音中,继续问道:“你是谁?”
鲛人少年歪了歪头,也伸出手,去为她遮光,遮了一会,灯鱼走远了,他忽然一把拽过春晓的胳膊,拉起她,鱼尾在水中灵活甩动,猛地跃上鲛人城上空。
“异乡人,虽然不知你是从哪来到我的家乡,但很欢迎您,今天是浴神节,由我来带你游览吧。”
……
鲛人们生活节奏很慢,一个节日,能过上半个月,直到不想过了为止。
鲛人少年带着她去看最灵巧的鲛人编织的鲛纱,花了攒下许久的钱贝,送了她一件新衣裳,又带她去看美丽的鲛人姑娘小伙跳舞,带她去品尝海底最鲜美的食物,在深海礁石之间玩耍,将鲛人族特有的故事讲给她听。
玩了半个月,将鲛人少年攒的钱贝都花了干净。
他哭丧着脸,将钱袋子翻过来,不停抖来抖去。
春晓掩住脸,他花钱的时候眼都不眨,那么大方的样子,她还以为他很有钱呢。
鲛人少年憋憋嘴,“我攒了很久呢。”
春晓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
“这不怪你。”他将钱袋子,重新系回腰间,抓了抓自己雪白的长发,苦恼道:“是我攒的太少啦。”
春晓想了想,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把灵石,“这个,可以换钱贝吗?”
灵石亮晶晶的,鲛人很喜欢,他爱不释手地捧着一颗摸来摸去,“你要将它送给我吗?”
“你喜欢可以都给你。”春晓很大方,将一把下品灵石,都塞进了少年腰间的钱袋子里。
他的钱袋子,一下子变得鼓囊囊的,他喜悦地转来转去,“你真好,送我这么珍贵的礼物。可惜我已经没有钱贝,没有东西可以回礼给你。”
“不用回礼。”春晓笑着,只要快点幻境结束,让她出去就好了。
这些天,她已经感知到了,这个幻境的核心,就是眼前的少年。
在这个世界里,其他的鲛人都有些沉闷慵懒,只有少年总是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希望与活泼。
“不,要回礼。”
他在这一点上,像是很固执,抱着自己的尾巴坐在珊瑚石上,苦苦思索有什么可以送给她的。
忽然,他的眼睛一亮,看向春晓道:“我想到了,我有好多可以送给你的礼物。”
鲛人少年拍了拍自己的尾巴,清澈地欣喜道:“我有尾巴,还有骨肉,这都是你们人类喜欢的宝物。人类说,这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我愿意都送给你。”
春晓被他的话一惊,仿佛从童话故事,一秒切换到了惊悚故事。
春晓:“我不要你的肉,你不要做傻事!”
“你是怕我痛吗?”他歪了歪头,“我不怕疼,最不怕疼。看到你,就一点也不记得疼了。”
什么叫不记得疼了?
春晓微微皱起眉,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忽然道:“你从前,被人拿走过尾巴和骨肉?”
鲛人少年抱着自己的长尾,眉眼温柔干净,“似乎是的,但是我都忘记啦。忘记就不会疼了。”
春晓沉默。
片刻后,鲛人少年,忽然道:“你是不是要走了?我感知到了,你的时间到了,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了。”
春晓没有丝毫察觉,这个世界依旧是这个模样,但幻境主人的话,应当是可以信的。
“我好像要分化了。”
他说,尾巴不安地不断拍打着珊瑚石,眼睫轻眨。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后,他的形态便开始变化,原本带着一丝幼态,雌雄莫辨的面庞,突然向着锐利的方向变化,骨骼更加有棱角,雪白的长发更加浓密,身形拉长高大,脖颈处凸出一颗明显的喉结,胸膛宽阔而平坦,腹部八块腹肌紧实,人鱼线连接的鱼尾更加粗壮有力。
从一个梦中的祥瑞异兽,转换成了仿佛掌握海中权柄的王者。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磁性,他是个鲛人,但唱歌却不好听,浪费了一把好嗓子。
“我分化成了雄性。”他说,而后站起来,高大的尾巴,令他需要弯腰俯视她。
那清澈的眸子,在他分化成现在成年雄性的状态后,仿佛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东西,从清澈的湖水,转变成了深邃的海洋。
他伸出手,摸了摸春晓的脑袋,低下身来,凑近了她,仿佛想要触碰。
犹豫半晌,他又直起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我分化成了雄性。”
春晓的心,跳动得厉害。
慕容宁说,鲛人只有动情才会分化出性别。
他不断说这句话,他是什么意思?
春晓与他久久对视,她在腹中揣摩着措辞,想着要回应什么,才能不激怒他,又不会被他留在幻境中……
“你该回去了。”间歇的声音仿佛卡顿。
他的双手按在她的肩头,将她转过身去。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这高大强壮的成年雄鲛,那雪白长尾上兀然裂开的陈旧的伤疤,白皙胸膛上,无数丑陋的裂隙狰狞碎开。
她背对着他,只听见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悦耳动听,如同他美丽的鲛人形象。
“无法再多陪着您,走剩下的一段路。您多多保重。”
他轻轻一推,她便如同突破一层薄薄的隔膜,离开了那个璀璨辉煌的幻境。
回到灰暗倾颓的沉船群。
……
回到原地后,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四周的弟子全都伤痕累累,其中以魏宋伤得最重。
慕容宁倒是毫发无损,只是在地上挖土,堆起了一个小坟墓。
“那杀之不尽的枯骨兵团,竟然被一阵歌声驱散了?”
慕容宁见春晓出来了,十分欣喜,上前去拉着她,指着不远处道:“我们发现了新的打斗痕迹,应当是几年前留下的,还有一些尸骨,他们用魂灯辨认了,都不是虞南。”
春晓跟着他去那边检查,一一查看过那十几具尸体的境界,翻过他们的乾坤袋,“他们在追杀他。”
这几个都是比春晓境界还要高的邪修,虞南那段时间曾告诉她自己惹上了一点麻烦,被缠上了,为了不给雾峰带去麻烦,所以要另寻地方躲避一段时间。
春晓环顾四周,想,他应当是躲来了这里。
可最终还是没有躲开。
春晓接过了单照手中的魂灯,用自己的血强行引燃,那火光微弱一闪,而后腾空而起,最终消散在海水中。
“这里没有他的尸骸。”魂火消散,说明尸骨无存。
这群追杀他的人,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会连尸骸都没有留下来?
如果虞南与他们同归于尽,这群人的尸体不至于还能保留。所以虞南经历了什么?这群人,又是怎么死的?
春晓站在虞南遇难的地方,无法想象他罹难经过,情绪低落。她轻轻握住腰间佩剑。
众弟子不放弃地继续搜索大师兄的痕迹,在原地一边修整,一边将这里的珍宝搜刮。
这趟食物带的不多,他们在叁天后离开。
秘境通道处,黑暗的深渊巨口,再次将他们吞没。这趟深海之行,宣告结束。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这处倾颓死寂的沉船群,面目全非的鲛人城上空,渐渐浮现一抹幻光。
无数浅淡的鲛人幻影在虚空浮现——这是鲛人祖灵,他们默默凝望着一群人类消失在鲛人城秘境出口。
而在高大鲛人祖灵身后,一个满身裂隙,即将消散的雄性鲛人,静静看向远方的出口。
他逃到家乡,却还是被那群邪修找到,他们将他如同一条活鱼一般,斩断尾巴,剥皮拆骨,以活肉炼制。
他死后的不甘惊动了祖灵,祖灵杀了那群邪修。
他的灵魂归于深海,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她。
站在他身前的一个祖灵回头看向他,悠长的声音道:“你要永远消散了,孩子。”
他是鲛人族逃出去的火种,本可以用人类身份,在陆地的阳光下茁壮活下去。
却最终还是凋零在故乡的土壤上。
“你有一具十分珍贵的魂灵。你失去了记忆,便能够自由地魂归……可你选择再去见她。”
“忘记她,你失去了性别。再遇见她,你还是分化了。也许,这是你的宿命。”
快要消散的那抹雄鲛魂灵,有一条如月光般美丽无比的鱼尾,上面横着巨大的裂口。
海底混沌的光晕拂动他雪白似梦的长发,浅色的眸底一片沉静,望着失去波澜的秘境出口,仿佛还能看见什么。
“祖灵。比起宿命,我更倾向于,这是我甘之如饴的选择。”
“我依旧,始终想要陪着她,多走一段路……我总是在奔忙,想要给她最好的,可我不足幸运,无法陪伴她走向最终。祖灵,我想以生来海洋赐我的所有眷顾祝愿她,得偿所愿,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另一位祖灵回转身,叹息:“孩子,你在一无所有中,又将自己剖出了珍珠。失去海洋眷顾的鲛人,是不会有来生的。”
虞南的嗓音低沉温柔:
“来生于我无用,我的小师尊不会有来生。她勤奋又努力,定能飞升上界。而我,将带着她赠予我的名字,永眠海底。”
——
(“我分化成了雄性”=“我爱你”,赤裸裸的男女之情。)
更新于 2022-09-11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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