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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10-09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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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可能给她打这一通电话,但是简韶没有想到,另一头的声音居然是唐宁。
    一时间,简韶的注意力有些分散。
    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唐宁的声音了,亦或是和学生有关的其他东西。那些做不完的表格、刷不完的网课,各种打卡、签到,全都恍如隔世。
    最后一次听到唐宁的消息,还是刚出院时,宋上云打过来的问候电话。銗續章擳請椡ñ𝔦hōñg𝖌e.𝔠ōⓜ閲讀
    “吴娉学妹指责唐宁表面上装成是你的朋友,实则连通问候病情的电话都懒得打。”
    算起来,她们的微信聊天记录似乎也停留在了年前。不是“刚刚”、“59分钟前”,而是12月的某日,或许就是美好的初雪落下来的那天。
    “喂?是简韶么……”微弱、犹疑的女声飘进她的耳膜里。其实唐宁是一个干练、爽快的女孩子,也从来不会用这种没有中气的声音和她讲话。
    简韶瞟一眼那半截手指,转身回了房间,一边拉过椅子坐下来,一边翻动日历,“是我,没有换号。”
    一个学校每个月有什么工作重点,会办什么事,每年都是大差不差的。简韶看了看这个特殊的节点,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事情。
    “我刚从宿舍里出来,现在在安全通道里。”
    唐宁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楼下依偎而过几对情侣,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恋恋不舍地亲昵私语。
    她拉紧卫衣的带子,低头盯着预推免打分单,犹豫着该如何跟简韶解释来龙去脉。
    按照惯例,学院每年会有一个固定的保外校研的名额,偶尔也会多一个保本校的名额,书记非常“重视”。
    在她一入学,刚进学生会时,便听到了上岸学姐的暗示:院里会全力托举这名保外校的学生冲刺名校。
    一般推免预报名是在大四上学期9月初开始,报名门槛是至少两年的一等奖学金,最后按照学业成绩、社会服务、评奖评优、科研水平、竞赛创业五个纬度进行排名。其中第一项占比最重,且最后计算时不含全院任选课。
    大四没课,大三下学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门为了方便留学刷GPA的学生而开的全院任选,所以大概在大三上、下学期的分界线——也就是现在,学院便开始物色“潜力股”了。整个大三下学期,院里会全方位帮潜力生冲考研夏令营,培训、做项目、带论文……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唐宁对这个珍贵的名额是十拿九稳的,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这次摸底打分,拿到结果时,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位是刘熙婉,比她高0.2分,第三名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乐雨萱,比她低0.7分。
    但是不巧的是,她们这一级只有一个保研名额。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指尖已经抖得不成模样。唐宁躲在厕所的隔间,咬着嘴唇一行一行地核对着打分清单。外面传来低年级学生的欢声笑语,在她耳朵里也全部模糊成了一阵阵气血翻涌的耳鸣。
    刘熙婉的成绩比她低不少,社会服务、评奖评优两个人不相上下。竞赛创业那一栏,因为每次比赛刘熙婉都跟着她组队,所以两个人最终加分又差不多。
    唯独一栏,刘熙婉直接将她甩到了身后,那就是科研加分里——她居然有两篇一作论文。可是唐宁知道的,她从来没有独立做过项目,也绝没有发一作的能力。
    公布分数明细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似乎还像往日那样回到寝室,互相打招呼,各自回到床上玩手机。
    借着屏幕的反光,唐宁感到刘熙婉在偷偷瞥她。当她抬头看过去时,刘熙婉便飞快地挪开了目光。
    黑色的屏幕里留下一道僵硬的侧脸,霎时间,唐宁的脑海中冒出两个字,透过她枪口一般的瞳孔直直地射到那截漆黑的侧影上——
    小偷。
    一个想法一旦落下种子,就会立马生根发芽,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寝室熄灯后,唐宁像躺在棺材似的冰窖里,难耐寒凉。她蜷缩在被子里掏出手机,偷偷查了刘熙婉加分的那两篇论文,都是注意力经济理论视域下传媒领域的论文。
    一作刘熙婉,二作刘祖诚,三作周志超。
    本科生,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
    唐宁突然疯笑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是用身体的抽搐代替了笑声。床体剧烈地晃起来,过一会儿,便渐渐地歇了声响,因为其他室友还要睡觉。
    刘熙婉跟她讲过,她有一个在传媒类大学做教授的小叔。两个人一起去买年货的那天,刘熙婉还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说:“我叔叔在大学当教授,他说今年农业农村部、发改委、教育部等九个部门会出台新的方案,号召大学生、企业家自觉回乡建设,同时鼓励退休的干部、老师等等回乡定居。”
    唐宁冷漠地想,是啊,真是一语成箴,这次该回乡的真的就变成自己了。
    深黑的夜里,她几乎把二十多年的人生全部摊开在月光下重新捋了一遍。一碗豆浆一块钱,一箱紫米面包11.8,半份米、半份西红柿炒鸡蛋三块五,但是只有五块肉的肉菜就要八块。她一个月吃不到四百块,学费是四千四每学年。她下面有一个弟弟,她一无所有。
    最后,她想到了举报。
    第二天,阳光重新照在了她的脸上,崭新、明亮、熠熠生辉。多么紧要的城市,多么次要的她,但是晨光依然让她感觉到了辜负与被辜负。她也不过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变得这样闪耀。
    唐宁最终还是没有迈过心中的那道坎。她掏出手机,打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电话:“我想考研,再为自己搏一把。阿韶,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想从下学期开始离开学校,全力备考。”
    她无法和刘熙婉再住在同个屋檐下,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在学校的任何加分上了。
    听到她的来意,简韶没有吃惊。她知道唐宁一直是想冲名校的。“你保研的原目标是平大吗?”简韶突然开口问。
    唐宁愣了愣,低低应声,“是的……”
    简韶一直不太清楚她具体的规划,唐宁很少同她谈自己的未来,不知她是否与刘熙婉一遍遍描摹自己的梦想,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她分神想,平大研究生的名额大部分给了本校的保研生,开放给外校生考的属实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唐宁冲刺这样的学校,还失去了保研的资格,恐怕是难上加难。
    就在分神的中途,脚边传来微小的力道。简韶低头,发现小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倚着她的腿玩手指。
    或许是吃准了她在打电话,不会出声赶它走。它又钻进她的两腿之间,抬起一点点眼睛,用发顶蹭蹭她。
    简韶扒拉它的脑袋,想让它一边玩去。但是它似乎理解为她在陪它做游戏,很开心地围着她打转。
    长久的沉默让另一边的唐宁以为简韶并不愿意帮忙。她失落地想,是了,其实简韶也没有什么帮她的必要。
    那天宋上云给安全通道给简韶打电话,其实她就在底下一层安静地默背考研单词。
    等宋上云打完电话,把吴娉和她们的冲突完整地讲给简韶,闲庭信步地走下楼梯,才发现台阶上不知何时坐上了一个她。
    宋上云知道,她什么都听见了。
    “她还好吗?”唐宁主动打破了僵硬的沉默。
    宋上云十分尴尬,只是道:“还好。”
    唐宁别过眼,有些疲惫,“我并不是像吴娉指责的那样,踩高捧低,不在意她这个朋友。”
    宋上云安静地听着。
    “我只是有了更志同道合的朋友,”唐宁陈述着一个事实,“没有谁必须和谁捆绑,也没有谁必须对谁的选择负责。有人和我的人生规划更相似,我们越走越近,是很正常的。”
    她像极力为自己辩解。
    宋上云见唐宁并没有追责她把一切告诉简韶,顿时松了口气。
    唐宁看得出来,宋上云也同样不在意别人如何编排简韶,她只是想打好关系。
    两个人各怀心思,在绿灯闪烁的安全出口分手。
    不过这样的经过唐宁也不准备跟简韶讲了,何必再说呢?或许正如她自己所讲的,没有谁必须对谁的选择负责,不再志同道合时,就像溪流遇到分叉口,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
    另一边,简韶还在摆弄小祈。
    用手拨弄它,它不愿意安分地走掉。用腿推它,它就干脆耍赖似地倒在地上了,还要睁着绿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控诉她把它推倒了。
    她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对视,看到自己的倒影也是同样的澄静、平整。她慢慢地将那些一起熬夜做表格、相伴解锁城市打卡点的回忆散在空气里,感受着它们飞得很远、很远。
    其实,她对谁都不怨恨。
    简韶顺一把小祈的毛,当软乎乎的触感温热在掌心时,她的心也回到了最真实的日常点滴中,逐渐变得平静。简韶对着手机说:“今天我回一趟学校,找一下高主任。”
    唐宁微愕。
    “不过不一定能办成,高主任也可能让你直接下学期外宿,我会尽量让他给你批从这学期开始的通勤单。”
    唐宁有些百感交集,她反复地感谢简韶,简韶只是笑:“谢我做什么?之前我被谣言中伤,不也是你帮我找的导员?”
    两个人不免都笑起来。
    气氛热络,二人寒暄了几句。
    电话挂断后,简韶将简祈放在腿上,揽着它坐在窗边,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凑到她耳边,睫毛眨巴,像小扇子在扇动,“不去!不喜欢!a!”
    “不喜欢的话就不去。”也只有简韶能听懂它在讲什么。
    她笑它:“你真的得好好学语言了。我没有不想去,只是怕高主任——唔,也就是帮我办理走读的主任那边不好办。”
    毕竟和高主任有关系的是隋恕和邵文津,并不是她。办事总是要欠人情的。
    小祈看着她,要求和她同去,简韶和它对视片刻,想起那截断指。她无奈地拍拍它的小脑袋:“好吧,好吧。不过在外面,要喊我姐姐,姐——姐。”
    “姐,jie……”它认真地模仿了一遍,似乎很新奇。简韶回去换衣服,它就蹲在门口,反复喊着玩:jie……e……姐姐!
    下楼梯的时候也在喊,出门的时候也没停。简韶头疼,看它的样子,似乎把这个当成了她的小名。
    主干道一如既往堵得水泄不通,司机打着转盘走了一条老胡同。道路两旁种着灰褐皮的津白蜡,二十多米的纵裂之上,暗金色的叶丛合抱出一条白茫茫的天路。
    简韶坐在后排有些晕,微眯起眼,后视镜里,小祈在看她,两个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车辆俯冲下小道,天路和树丛都在头顶上升。
    简韶侧眸,看到简祈乖乖地坐在她身畔,戴着猫耳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它对窗外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一路上也没有四处张望。
    “不喜欢这里吗?”简韶问它。
    简祈眨眨眼,飞快地否认:“没有!”仿佛怕她误会,他又笨拙地解释:“知道,很早。”简祈指了指她的肚子,“It,it.”
    司机狐疑地扫了后视镜一眼,看到它绿色的眼膜,又收回视线,估计是位混血华人。
    简韶松口气,给它纠正句子,“很早就知道。”
    简祈跟着模仿:“很早就知道。”口罩下的小脸一动一动,像个仓鼠。
    简韶扫一眼出租司机,凑在它耳边,指着自己的腹部,隐晦地问:“在这里面,怎么能看到?”
    距离骤然拉近里,她的发帘落在简祈的肩上。它靠近些许,悄悄吸了口,她本身的气息之上有淡淡的面霜的味道,这让它有些不满足。
    小祈含糊地嘟囔:“#*@?%^……”
    “嗯?”简韶没听明白。
    它埋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仰望着她“你喜欢——”简祈想了想,试图找出一个词描述看到的景象,“温暖,漂亮的。”
    “不喜欢,就是,黑的。”它干脆地用黑描述一切不好的事物。
    简韶哭笑不得,小孩又开始讲一些小孩国语言了。刚要跟它说话,便听前座的司机低低骂了一句:“操,又堵了。”
    只见不远处的路口,正好是一所专科院校,几十名退休老教师每人带着一个马扎,在校门口静坐示威。
    胡同路本就狭窄,这下子过往的车辆也不敢造次,全都小心翼翼,绕开静坐的老人,贴着树开过去。一群保安在其间挨个劝说,最后无法,拨打了城管的电话。
    “师傅,这是怎么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她体面的装束,熟练地摸出烟,准备边抽边唠:“你还不知道吧?这——”
    “抱歉师傅,请不要抽烟。”
    “不好意思,”他将烟支塞回口袋,“我二伯就是这个学校的,都快过年了,不仅没有奖金,还要降退休教师的工资。”
    “高校也要降吗?”简韶有几分吃惊。
    “降,都降,养老金降了,退休工资也要降。我二伯伯今年75了,一个月原本有8500,现在说要降到4000,让昨天统一回学校签字。我伯伯当然不去了——不过,喝!都没用!签不签名,都按4000发。”
    窗外,老教师们紧抿着嘴唇,拒绝保安递过来的水。突然,一个小伙子哭出声来:“您起码还有4000块,您要是不离开的话,我这2000块的工作也保不住了啊……”
    老人怔怔看着他的眼泪,半晌,站起身子、收起马扎,转身消失在了寒风中。
    简韶转过头,不再看窗外的事物。司机倒是颇具闲情逸致地跟她唠嗑:“这是你亲戚?多大了?在哪儿上学?”
    简韶胡乱回答:“九岁了,没上学。”
    小祈听得出来他们在聊它,只是玩着她衣服上的纽扣。
    “哎呀,没上学好啊,”司机依旧乐呵呵的,“上了也找不到工作,工作了也得降薪,不降薪也得996,还是当富二代好啊……”
    司机能认出他们穿的是牌子货,简韶敷衍地笑笑。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唐宁。不知道什么样的工作才能配得上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孤注一掷的努力,不过简韶隐隐地明白,没有什么可以配得上,因为像她们这样的年轻人在这里有太多。
    随着警察和城管的介入,胡同逐渐通畅起来。汽车重新飞驰,街景愈来愈熟悉,灰色的校门就在前方。
    简韶付了钱,领着简祈下了车。门卫是生面孔,隔着窗缝往外瞟了一眼,看到她穿着规整的骆马毛大衣、戴着卷边帽,还领着一个小孩,以为她是这里的行政人员。
    “我是新来的小刘,您是哪个科室的?”
    “高主任那儿的。”简韶胡掐。
    “他的车半小时前刚进去呢。”
    “好的,谢谢您嘞。”简韶点点头。
    大门通向校园的路不宽,是略带焦黄的灰褐色,两边并立着干秃的法桐,树皮粗糙,整块地剥落。
    行政楼的铁丝窗后透出红旗和茶杯的轮廓,垃圾桶旁有几个大一的学生,穿着红马甲,在冷风里用铁锨铲地上的口香糖。
    社工队——组织者,学工部综合事务处,德育加分,0.1分。
    简韶没有刻意去想,这些信息却如流水一般在颅内响起。
    另几个年长一些的女生推着铁车,扑哧扑哧把折迭椅摞在上面,又冲这里吆喝一声:“你们俩快些,下午一点领导来检查!地面不能有一点脏东西。”
    学工部干事,每学期附加分,0.8分。
    穿着小高跟的女人带着学生从楼里冒出来,大纸箱小纸箱,嘭地丢进垃圾桶:“叫几个男生来帮你们,参会的椅子摆整齐了,拍照发群里。记得一定要挨个坐坐试一试,不要让下午来的老师们坐着不舒服。”
    画外音在简韶的脑海里继续播报,高方月,女,高主任的外甥女。
    日光普洒,简韶戴着帽子,缓缓走过她们的身边,像走过曾经的自己。
    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拢,与之并肩升起的,是一种更为异样的感觉。真难想象,曾经的她也整日做着类似的事情,但是在反复地看到抗议降薪、抗议降养老金、抗议农改的人群之后,她对之前常做的事情感到了疲惫的乏味。
    不远处有一批夹着书的学生朝这里涌来,他们去考公共课,路上还在翻来覆去地背小纸条。
    她攥紧了小祈,逆着人流,陷入人海。
    仿佛是两股浪潮汇在一起,很快便难以分清彼此。不过在摩肩接踵的逆行里,她更能感受到那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肃杀,以及更为强烈的保有自我的愿望。
    而她唯一能够真实抓住的,就是手心里的这一只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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