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玉秀的身体被冻结般,一动不能动,只能被动持续的旁观着所有的一切。
每一幕。
直到这时,那结在身上坚硬的冰层才有了裂缝。
尚棠的目光空虚的望着自己的手,垂着头,头发被血凝结成一缕一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一丝声息也无,连胸口的起伏都没有了。
他像是死去的那个。
关玉秀:“尚棠。”
尚棠没有反应,像听不到般持续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关玉秀深深地、深深地皱眉。
“是他该死。你没做错。”
下秒,那净如琉璃的幽灵蹲下身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尚棠压低着脸,从喉间发出古怪的闷笑:“我没错?”
“杀了人,就得被抓进监狱。进了监狱,成了杀人犯,什么大学、工作、钱、未来,全踏马跟我没关系了,我这叫没错?”
关玉秀收回手,屈膝坐在他身边,白裙上染上深红颜色,点头:“好,那你有错。”
“你踏马的。”尚棠终于转过头来,被血染成粉红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要怎么处理这个?”关玉秀问,“现在还没人发现,拉出去埋了,剁成块烧了,也许不会被追查到。”
尚棠被她这发言弄得微微睁大了眼。
“你……”
“怎么?”关玉秀面无表情。
“天快亮了,时间很紧急。赶紧处理好一些。”
尚棠吞了吞口水,恍惚的站起身,按照关玉秀的指示,从厨房拿来菜刀,尝试着给尸体分尸。
尚棠的刀刚要切下去,而后想到了什么,在半空停住了。
“算了。”他忽然说,把菜刀放回了厨房。
关玉秀:“为什么?你不是不想进监狱吗?”
关玉秀:“被抓住,你会死的,尚棠。”
“不会死。”尚棠漫不经心的整理着刀具。
“我还未成年,再加上对方主观上有重大过错,我身上有他施暴的痕迹,算是激情杀人。”
他指指被打的肿胀流血的脸,平静的瞥了眼关玉秀:“要是我真的把他分尸了,反而才有可能被判死刑。”
关玉秀:“哦。”
她沉默了会儿。
关玉秀:“我不知道。”
在她的观念里,杀人一般都伴随着偿命。
尚棠无力地想勾嘴角,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只能疲惫的低骂:“所以才说你是笨鬼。”
他想到了什么,“你很怕我死?”
关玉秀又沉默了。
原本像断线木偶的般萎靡的少年却忽然有了些许精神。
“这玩意儿放着太恶心了,你来帮把手,把他扔厨房去。”他起身扯住尸体的一只手,招呼着关玉秀跟他一起挪尸体。
“你要把尸体藏那里吗?”关玉秀拖着尸体的另一手,边拖边问,尚棠没回答。
一人一鬼齐心协力把尸体扔进了厨房,尚棠‘哗’的一下拉上了厨房门,把那面目狰狞的烂肉隔离在了里面。
尸体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于是尚棠又去浴室拿了水桶、墩布、清洁剂、抹布。
待一人一鬼将地面清理的差不多了,外面天色也即将露白。
尚棠去洗了个澡,重新把溅了血的衣服换掉,累的瘫倒在床上。
“鬼。”他伸出一只手,招招。
关玉秀顿了下,还是飘过来,被他一手揽着同样倒在了床上。
尚棠双臂收紧,犹豫了下,尝试把头靠在少女的肩膀上。
“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水滴落入江湖。
关玉秀任由他这么抱着。
于是尚棠安心了。
他有点不想承认,即使在这种时候。
他也觉得,至少身边有一个能陪着他的存在。
是很满足的。
“明天……不,今天。”
“等我醒了,咱们去游乐园吧。”
“我给你买可乐喝。方便面也买给你吃。昨晚那个口味你喜欢吧?虽然我觉得很难吃……”
“…仔细想想…是不是有点寒酸。哈,算了。你明天有什么想要的,全买给你吧。”
“不过不能超出三千五啊……因为我身上就这么多。”
他闭上眼,湿漉漉的头发蹭在关玉秀的肩膀上,自言自语般,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
“尚棠,尸体……”
“嘘。”他低低的陷入睡眠。
“晚点,晚点再说。”
少年陷入了梦乡。——————————————
尚棠来到游乐园时,比起平日还要开朗。
他积极热心的为关玉秀一一介绍。
“那个叫摩天轮,坐上去就会一直升到最高处,是烦人小孩和傻瓜情侣第一爱去的地儿。”
“那个叫旋转木马,坐上那个假的塑料马就会一直跟着转圈,是烦人小孩和傻瓜情侣第二爱去的地儿。”
“那个是过山车,那个是大摆锤,事先声明我不是害怕,我只是纳闷到底谁会坐那种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玩意儿……”
“……那个是鬼屋,骗小孩的玩意儿,比起鬼叫那些排队游客的尖叫还更吓人……那个是海底世界,只有一堆奇形怪状的鱼,没什么好看的……那个是漂流……身上会被淋湿,很冷……”
“尚棠。”关玉秀舔着叫‘冰激凌’的美味食品,平静的打断他:“按你这么说,这里完全没有好玩儿的东西,是吗?”
兴致勃勃的尚棠导游僵住了,像是受到了某种打击。
“我……”
他踌躇了下,脸忽然红了,不甘不愿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玩过。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朋友。”
“……”
“你那怀疑的眼是怎么回事?”
“尚棠,你这朋友不会是说你自己……”
“冰激凌还我。”尚棠面无表情的伸手。
关玉秀低头,迅速几口将冰淇淋球吞入口中,结果冰的大脑颤动,眼神空洞了。
“哼,活该。”尚棠冷笑。
嘴上这么说,他却伸出两只手来,去搓揉关玉秀两侧的脸颊,按揉着她的太阳穴。
即使他知道对眼前的鬼来说这可能没什么作用。谁知道鬼到底有没有体温?
手掌的温度让化解了几丝冰冷,关玉秀从那种头痛到呆滞的状态缓解了。
她无言的瞧着尚棠,泛着青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格外剔透。
尚棠默默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瞥开眼,叹气。
“行吧。就是我自己想的。”
他放下手,目光湿漉漉的,挠着脸,脸颊泛着红。
尚棠:“小时候……我妈还没跑的时候。”
“她有说过要带我来这里玩。所以我那个时候,周末会来这附近,隔着栏杆看里面有什么玩的。”
“虽然直到她跑了,还是没来过。”
所以这几年,赌气一样的再也没来过。偶尔路过时,看着里面的游乐设备,就会报复般的想。
反正这个一看就很危险,肯定不好玩。那个一看就是骗小孩的,肯定不好玩。这么幼稚,有什么值得去的。吵得要死,又很贵,谁要去那里面玩啊。
久而久之,这些印象就自然的刻进了脑子里。
即使如今来了。
也无法改变这种心理暗示。
所以他只能在里面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新鲜的以进园游客的视角,挑剔的、不屑地、有点兴奋的,评价这个陌生乐园的一切。
关玉秀:“所以那些只是你的想象。”
“是啊。”尚棠眼神飘忽。
“你想玩吧?”
直白的问题,带有巧妙的诱导。
尚棠涨红了脸,却难得说了句实话。
“……嗯。”
于是尚棠和关玉秀,一人一鬼,以看似一个人实则两个人的优势,占了便宜,少花一份钱,把游乐园的所有项目全玩了个遍,还几乎买遍了游乐园里所有比外面涨价至少三倍的坑人小零食。
整整一个白天。吃,玩,吃。
即使是尚棠开始死活不愿意去的过山车和大摆锤,最后也战战兢兢的去尝试着坐了。
然后从大摆锤下来的时候一人一鬼抱着肚子吐了个昏天黑地。
尚棠擦擦嘴,苍白的望着旁边还在大吐特吐的关玉秀,纳闷怎么鬼还会晕吐的?你不天天往天上飘吗?
都死过一遍了,还吐的跟要再死一次似的。
最后吐的虚脱关玉秀曲着身子,泛着青光的瞳仁内不停有漩涡在转圈,颤巍巍的低语喃喃。
“过山车和大摆锤,那东西真恐怖…那是什么新刑具吗?是惩罚没买票偷溜进来的人?摆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会有人以为是玩的不小心坐上去的……”
“你不是鬼吗?怎么弱成这样啊?”
尚棠虽然也吐了,但莫名有种‘自己很快吐完了,所以比较强’的得意感,看着累得胡言乱语的关玉秀就开始嘲讽,嘲讽完了递给了她刚买的矿泉水。
“谢谢。”
关玉秀接过瓶子,喝水冲淡了口中的苦涩。
尚棠蹲下身子,托着下巴,视线与她齐平,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夕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
他慢条斯理的、平静的说。
“你这样弱,自己一只鬼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他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我杀的那个猪,不会也变成鬼吧?”
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那你还是不要回那个屋子了,你这么弱,搞不好会被那只猪吃了。”
“那我要到哪儿去?”关玉秀平静的问。
尚棠嗤笑:“不知道,你爱上哪去上哪去吧。别一直缠着我了。牢里可没什么好玩的。”
“牢里?”
尚棠默了会儿,若无其事的扯开话题。
“说起来,鬼,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你有名字吧,生前的名字也好,假名也罢。告诉我吧。”
“……关玉秀。”
她掀起眼皮,想看看尚棠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尚棠只是眉毛一挑:“听起来像是个大家闺秀的名字啊?你是古代富贵人家的小姐?”
“……”关玉秀有点失望。
“你一直叫的‘尚棠’是谁啊?像个女生的名,你妈妈?你姐妹?你朋友?”
“是你。”关玉秀幽幽道。
“又说这种话……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清楚,以前也确实有不长眼的看见我的脸弄错过,不过我还是姑且和你提醒一下。”
尚棠一眨不眨的说。
“我是男的啊。”
关玉秀默不作声。
她是昨晚才知道的,不过对她来说,这个无所谓。
不论是男是女,对她而言,尚棠一直是尚棠。
“我不知道你把我认错成了谁……不过这几天,谢谢你了,帮了我不少忙。”
尚棠瞥开眼,突然说出这种真诚的话让他有点难为情。
“我都不敢想,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会弄成什么样。”
“会弄成什么样?”关玉秀静静的问。
尚棠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差别?虽然也不会到要去死的程度,有可能我真的昏了头去分尸?不对,我脑子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量刑,嗯,那就是你帮我……多消灭了几罐可乐?让我贴大字报和清理房间时更省力?”
“听起来我完全没有帮上你什么忙。”关玉秀冷冷道。
尚棠咧开嘴笑了笑,目光在夕阳的余晖下柔和起来,忽而抚上了少女的脸。
“还是有的。”他说。
高兴时有人分享,困扰时有人帮忙,回家时有人聊天。
不再是孤零零一个面对着这个抛弃自己的世界。
能让他即使在昨晚的崩溃之后,依然能久违的安眠入睡。
很神奇,和眼前的少女相处,总能让他暂时忘记这狗屎般的一切,安心沉浸于一种的异样的喜悦中。
说是产生了,友谊……未免显得有点太冠冕堂皇了。
依赖。
或许更准确。
尚棠也没想过自己其实是这么容易能依赖上别人的可怜虫,所以一直在唾弃、鄙视、不想承认。
但是,其实这种感觉。
他一直以来逃避的、不想面对的这种情愫。
意外的,也不坏吧?
至少能看见眼前这个鬼,那剔透空洞如玻璃的目光,此刻,总算流露出的作为人的悲伤。
“关玉秀。”他说。
“——我不想考大学了。”
少年垂下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脸上被一种虚幻的、空虚的、又异常柔软的神情所取代。
“……”
“我确实想过我口才还挺好的,也许能做个生意,开个公司,不开公司就当个企业高管、项目经理、金牌销售员?谁知道呢。赚了钱,谈一场恋爱,结婚了,也许生个孩子,送孩子上学放学,下班边看电视边缅怀过去。笑着和家里人说我以前我好惨啊,幸亏熬出来了。”
尚棠挪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般的说。
“……我将来有可能过上这种生活。”
“但是,其实……也许这也不需要考大学……”
关玉秀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尚棠,怎么了?”
她的瞳孔缓缓缩紧:“你在说什么?”
“出狱后的事啊。”
尚棠的脸很平静。
“……”
“我想好了,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杀了人,就要付出代价。”
“……我去自首。”
“自首?”
尚棠佯装苦恼的给她解释。
“就是……我可能会去监狱待个几年。这段时间,你见不到我了,牢房里很冷,我也不想你跟来,回去那个屋子也很危险,所以你……”
尚棠托着下巴,勾起嘴角。垂下的眼上,睫毛轻颤着。露出一种像是在笑,但是又像是在哭的表情。
“你就走吧,关玉秀。”
更新于 2024-07-28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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